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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新社北京4月23日电 题:“小蚂蚁”怎样“译莎”?

  ——专访首都师范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傅光明

  中新社记者 王宗汉

  2025年4月23日,是莎士比亚461周年诞辰。“一千个读者心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”,莎士比亚戏剧之于读者如此,之于译者更如此。历史上,众多名家大家纷纷投身莎作中译,“译莎”之路可谓百花齐放。

  近年来,首都师范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傅光明致力于《莎士比亚全集》的新译,自称“小蚂蚁”的他用十数年时间形成了独特的“傅译莎”。傅光明近日接受中新社“东西问”专访,畅谈“小蚂蚁”怎样“译莎”,莎剧的时代价值如何。

 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:

  中新社记者:您为何独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?“傅译莎”有何特点?

  傅光明:在2012年短期赴美访学前,我脑子里从未冒出过这想法,可谓“天方夜谭”。

  简言之,美国作家韩秀女士(Teresa Buczacki)将我多年前译的《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》推荐给台湾商务印书馆,我得以结识方鹏程总编辑,开始互通邮件。后来,方鹏程提出:“如果由台湾商务邀您重新翻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,您会考虑吗?”我不清楚方先生的胆量从何而来,但我对他始终充满敬重和感谢。可以说,是韩秀和方鹏程共同使我与新译莎剧结下不解之缘。

  我认为,“傅译莎”特点有三:语言、注释、导读。

 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,这也体现在语言随时代而变上。

  当然,翻译不是两种语言间简单切换,更应译出源语负载的文化,这决离不开注释。看一眼英语世界的莎翁全集便明了,目前多个权威本,无一不带有丰富的注释。对于英语读者,无注释尚不足以懂莎,遑论母语为中文者。由此,我努力让新译本呈现集注特征,每部新译的注释均达数百条之多。

  此外,完成每部新译后,我都写一篇长导读,其中写《李尔王》的导读最长,达到10万字,篇幅超过莎剧戏文。我深切体会到,翻译是最好的文本细读。每篇导读都努力多元呈现莎剧的“素材来源”,由此可见出莎士比亚如何编戏;并在分析剧情和人物的同时,将英语世界的最新莎研成果有所呈现。

  到今年4月23日莎士比亚诞辰461周年纪念日为止,从2012年至今,历时十三个年头,“注释+导读”本的“傅译莎”出版了29部,今年还将出2部。借此,我向越来越多喜欢“傅译莎”的年轻朋友致谢。

2021年4月2日,辽宁沈阳北方图书城开启“向不朽的经典致敬”莎士比亚文学月。中新社记者 于海洋 摄

  中新社记者:《莎士比亚全集》有诸多名家译本为人称道,有何缺憾?

  傅光明:很多读者可能没注意到,所读的“朱译本”(朱生豪译本),几乎每部均经过后来不同译者的修订、校译或改写。换言之,读过1947年上海世界书局版“朱译本”的读者,并不多。那么,当我们以“朱译本”为底本进行研究时,应以哪个底本为准?“梁译本”(梁实秋译本)因尚在版权期内,且印本不多,读者远比“朱译本”少,实在情理之中。

  今天来看,“朱译本”作为研究底本之一已显出不足,除不少漏译、错译之处,因几无注释,显然难以再现源语中多元丰富的文化意涵,比如:将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英雄“赫拉克勒斯”译成“大力士”,将代指皮肤黑的“埃塞俄比亚人”译成“黑金刚”。且莎作中与《圣经》和古希腊罗马神话间的密切关联,包括大量双关语和各类如狩猎、法律、射箭、军事术语等用语,“朱译本”几近缺位。而相较朱译,梁译虽添加了许多注释,但因时代原因,注释中极少呈现莎作与《圣经》间的互文性关联。

  正因此,阅读、尤其是研究莎作,若仅以某一汉译本为底,将英文注释本弃之不用,实难以为据。这自是后来译者所能享有的后天优势。

2021年4月2日,辽宁沈阳北方图书城莎士比亚书展上展出的各类莎士比亚书籍。中新社记者 于海洋 摄

  中新社记者:“译莎”时,最大的困难是什么?

  傅光明:由于非英语专业出身,我的“译莎”之路,最大的困难莫过于英语非母语。有时,为查证、厘清一个注释,要花很多时间。好在随时可向手头多部英文注释本、多部辞典及不嫌我烦的师友们讨教。不过,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有趣,时常觉得自己每天在与莎翁玩文字游戏。

  “译莎”本身,也是求知的过程。我深知,自己仅是一只“小蚂蚁”,幸运地掉在“巨无霸莎翁面包”上。若拿胡适曾几何时所说“译莎”须英文出身、须留过洋这两个“必须”来评估,我完全没有新译的资格。托莎翁的福!

  中新社记者:近些年来,关于莎士比亚作品的研究,有什么新的发现?

  傅光明:仅以我时常参照的“新剑桥”版莎翁全集为例,两个特点最为显著,一是注释丰富;二是每部剧前皆有一篇由该剧资深研究学者所写长篇导论。显然,倘若中译本及汉译研究不能实时跟进,势必滞后。英语世界的莎研,从政治、历史、宗教、文化等多层面及文学艺术、舞台史、心理学等多维度展开。就个人而言,我的关注点在文学。我时常翻阅哈罗德·布鲁姆(Harold Bloom)的莎研巨著《莎士比亚:人类的发明》,他对每部莎剧均作出个人化的卓越解读,我从中受益良多。

  中新社记者:莎士比亚戏剧成功的关键是什么?

  傅光明:一是成功在戏剧冲突。莎士比亚非科班出身,以至于写戏之初,那些牛津、剑桥出身的“大学才子派”根本看不起他。莎士比亚演过戏,懂舞台,懂得商演最大的成功是票房收入,深知如何投观众所好,这也是莎剧到今天仍有市场的主因之一。

  二是成功在语言盛宴。莎士比亚是天才的语言大师,能使用各种语言技巧。莎剧中的语言,是那么诗意、浪漫、抒怀、哀婉,且不失诙谐、逗趣,时常兴味盎然。以《亨利五世》为例,全剧几乎成了亨利五世的专场语言盛宴,他的长篇独白占去相当篇幅。

  中新社记者:莎剧是否过时了?

  傅光明:莎剧不仅没过时,且不时以各种形式彰显新活力。我想,中国国家大剧院两度演出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导演提姆·修普(Tim Supple)执导、濮存昕主演的《暴风雨》便是明证。那些由不同领域的大师们自莎剧改编的作品,早已成为不朽的艺术经典,如门德尔松的《仲夏夜之梦》序曲、日本导演黑泽明改编自《麦克白》的《蜘蛛巢城》等。而法国在2001年制作的大型音乐剧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在中国上演时一票难求,座无虚席,观众好评不断。除此之外,还有以莎作为底改编或续写的作品,如百老汇新剧《一个人的莎士比亚》,在国内多个剧场演出过。

  另外,我注意到近期舞台演出对莎剧戏文的超越,如近年莎士比亚环球剧场在上演《威尼斯商人》时,对夏洛克的结局做出更催泪的改编:他头发花白,身着一袭白色长袍,在一群基督徒的注视下,参加改信基督教的受洗仪式。伴着神父用拉丁语的一次次提问,夏洛克在一声声“我信”(credo)的誓词中泪流满面。这实在是“环球”超越了莎翁,舞台上的夏洛克活脱脱超越了文本形象,焕发新生。

  莎剧的艺术生命多彩又漫长,常看常新,常改常新!(完)

  受访者简介:

傅光明。受访者供图

  傅光明,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、博士研究生导师。著有《萧乾:未带地图,行旅人生》《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》《老舍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》《天地一莎翁: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》《戏梦一莎翁:莎士比亚的喜剧世界》《俗世一莎翁:莎士比亚史剧世界》。新译“注释导读本”《莎士比亚全集》(已出版29部),另译有《英语名诗100首》《古韵》《安徒生自传:我的童话人生》《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》等。

【编辑:张子怡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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